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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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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年多以前成玉離開平安城,開源坊的蹴鞠隊日進十鬥金感覺失去了精神領袖,踢什麽賽都懨懨地。踢著踢著懨著懨著就不怎麽在京城各大蹴鞠賽中露面了。

作為萬年老二的安樂坊日進鬥金隊終於得以冒頭,在京城蹴鞠界橫行一年,殊無敗績,遂成一霸。霸了半年,忘了自個兒是日進十鬥金手下敗將這回事,把隊名給改成了獨孤求敗。結果改完隊名的第二天,他們的克星玉小公子就回京城了。

然後第二旬,他們的克星玉小公子就滿足了他們獨孤求敗的願望,領著日進十鬥金把他們給端了。

當頭的烈日底下,日進鬥金的各位英雄好漢們,熱淚盈眶地,從十五比三的比分牌子上頭,從成玉漫不經心歪著頭撩起前襟擦汗的動作裏頭,以及從成玉撩起前襟擦汗時看臺上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熾烈得能熔鐵化銅的視線裏頭,看到了終極……

平安城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的偶像,蹴鞠小霸王成玉玉小公子正蹲在好友李牧舟的生藥鋪子裏一張一張數贏回來的銀票,有些感慨地對蹲在她對面亦在數銀票的李牧舟發表感想:“都是血汗錢啊。”

李牧舟點頭道:“沒人相信你們隊能贏日進鬥金他們十個球,虧得我膽子大,跟了你一把,這一票贏的夠開三個月義診了。”

成玉埋頭從數好的銀票裏頭抽了三張出來,將剩下的全推給了李牧舟:“給,夠開一年義診了。”

李牧舟納悶:“你不是缺錢嗎?”

成玉將三張銀票疊成小小的豆腐幹裝進荷包裏頭拍了拍,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沒事,我賺錢快,這三張救急夠了。”

聽聞鋪子外頭有腳步聲傳來,成玉撲通一聲歪地上,嘴唇都嚇白了,和李牧舟比口型:“朱槿怎麽來了?他知道我讓你代我賭球了?”她有點站不起來,爬著往後室躲,“完了我要被打死了。”

李牧舟也一楞,但迅速鎮定:“我不會供出你的,你放心好了。”一邊迅速地將銀票塞進胸口一邊將成玉滾巴滾巴揉進了病人躺的床底下,還踹了一腳,自個兒則正襟危坐在床沿,順便撈起一本書。

仁安堂是個前店後院的格局,鋪子連著條小走廊,直通天井,廊道入口處辟了個小間出來以供重病之人休養,因此只擋了條深色的布簾子。

朱槿站在布簾子跟前敲了敲門框才掀簾而入,李牧舟假裝自個兒正全神貫註在手中的書冊上頭。

房中明明還有兩張木頭凳子,朱槿卻偏偏也坐到了床沿上。成玉趴在床底下,瞧著橫在她鼻子跟前的朱槿的一雙靴子,緊張得手直發抖。

朱槿溫聲向李牧舟:“我來看看你的傷如何了。”

成玉想起來,她上次走夜路不小心掉河裏,被救起來時去了半條命,朱槿的聲音也沒有此刻一半這麽關懷。她不禁好奇起來,小李到底受了何等重傷?

正胡思亂想,卻聽李牧舟自己也挺疑惑:“傷?什麽傷?”

然後一陣窸窸窣窣,朱槿似乎執起了李牧舟的衣袖:“昨日削藥材時,不是在這兒劃了道口子?”

李牧舟的左手食指上,是有一道口子。但那是道稍不註意就看不出是個傷口的口子。

成玉全身心都沈默了。

朱槿關切地問李牧舟:“會不會留疤?”

成玉在心裏冷酷地幫李牧舟回答:“應該很難。”

李牧舟本人似乎根本沒考慮過會不會留疤的問題,輕快地道:“無所謂吧。”

就聽朱槿沈聲:“無論如何,這幾天不要做重活,藥膏要記得塗,”又道,“你收進來準備切的藥材,我都替你切好了,因此別再在院子裏搜羅著忙來忙去。”

大概是聽到不用幹活,李牧舟傻高興地哦了一聲。

兩人又聊了些李牧舟藥園子裏種著的花花草草,直到成玉在床底下全身都趴得要麻痹了,朱槿才離開。

李牧舟趕緊將她拖出來:“我覺得朱槿他應該不是來找你的。”他這麽總結。

成玉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拍掉膝蓋上的灰塵,心情覆雜地道:“我也這麽覺得。”

李牧舟很有些不解:“既然不是來找你的,他最近這麽閑麽?還有空來我這裏隨意走走,還幫我把活兒都幹了?”

成玉坐在床邊很努力地想了一會兒:“如你所說,他這樣關心你,的確令人費解。”她提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思路,“小李……你是不是得絕癥了啊你?”

被小李從仁安堂打了出來。

成玉灰頭土臉地從仁安堂跑出來,一看時間不早,趕緊朝雀來樓狂奔而去。但她愛看熱鬧,碰到有人紮堆的地方就控制不住停下腳步,加之心又軟,一看到什麽慘兮兮的事情就愛掏荷包獻愛心。路上走走停停獻了一路愛心,等人到了雀來樓,將荷包翻個底朝天,她吃驚地發現裏頭竟只剩一張十兩的小銀票了。

平安城有三大銷金窟,雀來樓排在夢仙樓和琳瑯閣前。時人說“無金莫要入雀來”,說的就是雀來樓。去夢仙樓琳瑯閣睡個姑娘也不過七八兩銀,進雀來樓卻連兩個好菜都點不上。因此當成玉被小二引上二樓雅間,在門口處一眼瞧見裏頭的一桌珍饈,和坐在一桌珍饈旁正往一只銀爐中添加銀骨炭的連宋時,她感覺到了命運的殘酷,以及自己的無助。

但大熙朝的禮俗是這樣,誰邀飯局誰付錢,沒帶夠錢卻上酒樓擺宴請人吃飯,這是有心侮辱人的意思,要挨打的。她就算放連三鴿子,也不及邀連三吃飯,吃了飯卻讓連三付賬這事兒更得罪連三。

成玉揉著額角,躲在門廊裏思索眼前的困境,雀來樓又是個不能賒賬的地兒,小李的仁安堂比十花樓離此地近得多,可就算跑回去找小李拿錢再跑回來,也需多半個時辰,這跟放連三鴿子也沒兩樣了。

她一籌莫展。門縫裏覷見連三身旁還恭立著兩人,一個瞧打扮是個婢女,另一個是雀來樓的掌勺大廚文四姐。

文四正低頭同連三說話,她聽得一句:“刀魚多刺,三公子刀法好,切片利落,刺也除得很幹凈,便掌著火候將魚肉煮得色白如玉凝而不散,這便成了。”

那絕色的侍女嘆了口氣:“可如何辨認魚肉是到了色白如玉凝而不散這一步,我和公子在這上頭都有些……哎,上次也是敗在這一步!”

成玉聽明白了,這是連三正同文四姐學煨湯。

她一時有點茫然,因為很顯然連三同煨湯這事兒很不搭。她雖然想著為連三和花非霧做媒,但打她看清楚連三長什麽樣子,就一心覺得只有隱居世外梅妻鶴子這樣的人生才能與他相配。明月之下彈彈琴作作畫什麽的,這才是他這個長相該做的事情。但此時她恍惚回想了一下,她初見連三時他在逛小渡口,重逢他時他在逛青樓,今早見他他又在逛街,而此時,她無奈地想著,他居然跟著個廚娘在學煲湯。

樓道處突然傳來了雜聲,幾個壯漢擡著個大箱子上了樓,經過成玉時還有禮貌地對她說了聲小公子請讓讓。

成玉疑惑地瞧著壯漢們將箱子擡進了連三所在的雅室中,箱子被拆開來,待看清那一丈長七尺高的巨型裝置是個什麽玩意兒時,成玉捂住了額頭。我天,不會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室中的美貌侍女瞧著那裝置頗為高興:“公子好思量,這次定然不會失敗了。”又溫柔地向一臉茫然的文四姐道,“上次我記得將魚肉放下去後,四姐你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煮了半刻,是吧?”

文四一臉不在狀況:“大約……是半刻吧,但是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個奴婢卻沒有計算過,奴婢一向只是看魚肉的成色,覺得差不多時便將它出鍋了。”

在侍女和文四言談之際,連宋自顧自調整了丈長的木頭裝置;待將那裝置調整好後,他拿火鍁撥燃了銀爐中的炭火;當金黃的火苗燃起來後,他起身扳動了那巨大裝置的驅動桿;看著木制的齒輪緩緩轉動起來,他才重新踱回了擺著一桌子菜的八仙桌旁。

齒輪轉動的聲音慢悠悠響在房中,竟是有些悠揚又古老的聲韻。那侍女早停止了和文四的交談,此時很及時地遞過去了一張打濕的巾帕。忙完一切的連三接過去慢慢擦著手,將雙手一寸一寸都擦過了,他才微微擡了眼,向著門口:“你在那裏磨磨蹭蹭多久了?想好了要進來嗎?”

天步聽說了今日三殿下同人在此約了午膳,因一向能同三殿下約一約的數遍整個國朝也就只有國師,故而她一直以為他們等著的是國師。但此時三殿下說話這個口吻卻不像是對著國師,她不禁好奇,擡頭看向門口。

先是看到一只手扒住了門框,是只很秀氣的手,形狀也很好看,有些小,像是只小少年的手,或者是小少女。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纖細的孩子從門框邊一點一點挪了出來。說他是個少年,因他一頭黑發盡皆束起,身上還穿著男子式樣的蹴鞠裝,是個青春少年的打扮。

但待天步看清那張臉時,卻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是太過出色的一張臉。她猶記得當年三殿下身邊的和蕙神女已是四海八荒中有名的美人,可這少年的面容比之和蕙神女卻還要勝出許多。只是他年紀尚小,似一朵待開之花,美得還有些含蓄。但已可想見當此花終有一日全然盛開之時,將唯有色相殊勝四字才能形容他的絕色。

天步看楞了。

雅室門口,成玉硬著頭皮將自己從門廊邊挪了出來。

連三擦完了手,一邊將巾帕遞給天步一邊問她:“不想進來?”

成玉扒著門口:“……嗯。”

連三看著她:“為什麽?”

她目光放在連三身後,停了會兒,“那個是七輪沙鐘吧?”她扒著門框,曲起右手,只手腕動了動,指了指那座將整個雅室占了一半的木頭裝置。

方才那些壯漢將外頭的箱子卸掉時,成玉便知道他們擡進來的是七輪沙鐘。七輪沙鐘是當今天下最為精準的計時器物,原理是以流沙驅動聯排的七個齒輪推著指針在表盤上計時,乃是國師粟及兼職欽天監監正時期的發明,全天下只有幾座。她曾在太皇太後的寢宮裏見過一座。

成玉嘆了口氣:“你們沒有聽到它哭得很傷心嗎?”

一直在一旁不動聲色觀察著成玉的天步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房中有片刻靜默,直到聽三殿下也問了句“你說什麽”時,天步才感覺自己可能並沒有幻聽。

“你們沒有聽到七輪沙鐘它哭得很傷心嗎?”成玉重覆了一遍。

“它可能是感覺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吧,哭得都犯抽抽了。”她說得還挺認真,“你們知道的,它是沙鐘之王嘛,士可殺不可辱的。”她停了一下,“我聽著它哭得犯抽抽,心裏也有點難受,”話說到這裏她終於編通了整個邏輯鏈,可以回答出連三那個為什麽她扒著門口不肯進去的問題了,“所以我想我就不進來了。”

她咳了一聲:“我最怕聽人哭了。”分辨著連三的臉色,又道,“我在門口坐著也是一樣的,連三哥哥你還沒吃飯,那你用你的,”她抿了抿嘴唇,“我就坐在這裏陪著你好了。”

她是這麽考慮的:這一桌子菜,若連三他一個人用,那用完他肯定不好意思讓她結賬了。她就劍走偏鋒地演了這麽一出。

其實若她面對的是兩個凡人,她這麽神神叨叨的說不準還真能把人糊弄住。但她面對的是兩位神仙。

作為一個神仙,怪力亂神天步就太懂了,眼前這座七輪沙鐘根本沒有一點成精的跡象,因此天步根本不明白眼前這絕色少年在說什麽。

“它真的在哭?”但她聽到她家殿下竟然這麽回應了。

接著,她聽到她家殿下居然還追問了句:“還哭得很傷心,是嗎?”

天步覺得世界真奇妙。

“嗯,哭得直犯抽抽。”而少年卻很肯定地這麽回答了,說著退回到了門廊中。

退回到門廊中的成玉自覺她應該算是過關了,正要松一口氣,卻聽到連三開口:“我準許你待在那兒守著我了嗎?進來。”

成玉一臉蒙圈:“我剛才不是說過……”

“你剛才說,”連三打斷了她的話,“士可殺不可辱,因為我用它來定時間煮魚湯,這座七輪沙鐘哭得直抽抽,你不忍坐進來聽它哭,所以就不進來了。”顯然“直抽抽”這個詞對三殿下來說是個新詞,天步聽到他說到這裏時,難以察覺地停頓了一下。

連三短短一句話將整個事情都敘述得很清楚,也將她的邏輯總結得很到位,成玉眨巴著眼睛:“那你怎麽還……”

三殿下的目光似有若無瞟過七輪沙鐘,語聲很是平靜:“為了給你熬湯才將它搬過來,我覺得,它就是哭抽過去,你也應該坐進來,一邊喝湯,一邊聽它哭。”

成玉卡住了。半晌,她捂著額角裝頭痛,揉了揉眼睛,將眼睛揉得通紅,軟軟地為難狀道:“可我靠近一點,就感覺頭很痛,要是坐進來,我想我會受不了的。”她一邊說,一邊悄悄挑一點眼簾偷覷連三的神色。

就見連三笑了一下,依然很平靜地道:“那就只能讓你坐進來,一邊忍著頭痛,一邊喝湯,一邊聽它哭了。”

成玉就又卡住了。

這一次她是真的卡住了,老半天也沒想出來該怎麽回答,沈默了片刻,她說:“連三哥哥你太殘忍了。”

連三點了點頭:“有點殘忍吧。”

“……”成玉從小到大,基本上都是讓別人拿她沒有辦法,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拿別人沒有辦法的痛苦,對過去被自己荼毒過的好友們竟然生起了一點懺悔之心。她呆呆地站在那裏倚著門框認真地發愁,想著繞了這麽大個圈子,努力演了這麽久,最後她居然還是要進去付賬嗎,可她沒帶銀子啊!她現在告訴連三她沒帶夠銀子她就跑來了,連三會原諒她嗎?他倆的友誼還能長存嗎?

她擡眼看連三,見連三也在看著她。她方才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此時瞧著連三的臉,她終於察覺是什麽地方不對了。

她沈默了片刻:“連三哥哥,我其實有點聰明的。”

“哦?願聞其詳。”

“你根本不是為了給我熬湯才將七輪沙鐘搬過來的。”她篤定道,“今天因為我說要帶你逛酒樓,讓你在雀來樓等著,你是覺得閑著也是閑著,才想再熬一次那個魚湯試試看,你剛才根本就是在騙我。”她越說越覺得是這麽回事,“但是你從前總是熬不好,因為你總是辨不出來魚肉煮到什麽時候才算合適,所以你才搬來了七輪沙鐘。是你自己想成功熬一次湯罷了,根本就和我沒關系!”

“哦,”連宋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喝不是專門為你熬的湯,對麽?”他雲淡風輕地總結,“這有何難,我再立刻專門為你熬一鍋好了。”

成玉點了點頭:“因此我……”又立刻搖頭,“不對,”額頭卻不小心撞到了門框,“啊!”她輕呼了一聲,倒是不痛,但被打了岔,她腦子有點打結,“我是這個意思麽?”她疑惑地問連三。

連三低著頭,她看不見他的面容,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她聽到他低聲落寞道:“是啊,你嫌這鍋湯不是專為你熬的。”

天步在一旁眼睜睜見證著這一切,感到真是見了鬼了。

成玉喃喃著:“不對呀,”這一次她終於把持住了自己沒有再被連宋繞偏,右手捂著被撞的額頭,“我覺得我的意思應該是,因為連三哥哥並非專為我熬的魚湯,所以我不喝也沒有什麽,連三哥哥一個人喝吧,我在這裏陪著你就好了。”話罷之時,沙鐘正好走過半刻,表盤上最短的那根指針上突然蹦出一只拇指大的木雕畫眉鳥婉轉啼鳴。

連三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只伸手將煨著的湯鍋揭開,湯煨得合宜,立時便有鮮香撲鼻而來。

文四姐悄悄和天步道:“這魚肉的成色,正是色白如玉凝而不散,三公子此次這湯煨得正好。”天步嗯了一聲,見連宋伸出了右手,忠仆的本能令她神游天外之時依然能趕緊將一只折枝花的描金瓷碗準確無誤地遞過去。

成玉今日大早起來,飯沒扒上兩口便被蹴鞠隊的少年們擁著殺去了蹴鞠場,折騰了一早上,早已饑腸轆轆,此時聞著湯汁的濃香,肚子立刻叫了一聲,唱起了空城計。她長這麽大從沒有被餓得這樣過,不禁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有點發楞。

連三已盛好了湯,目光亦停留在她的肚子上:“七輪沙鐘應該沒哭了,還不願意進來麽?”

成玉捂著肚子左顧右盼,結結巴巴道:“我怎麽聽見它還、它還是……”

連三道:“這頓飯不用你請,我已經付過賬了,進來嗎?”

成玉頓時楞了:“我、我不是,我就是……”眼見得整張臉一點一點紅透了,她支支吾吾道,“連三哥哥你怎麽知道,知道我就是……”

連三挑眉:“知道你就是沒帶銀子所以一直胡說八道找借口?”

成玉立刻道:“我不是故意不帶夠錢,沒有看不起你捉弄你的意思……”她飛快地擡頭看一眼連三又立刻低頭,“你沒有生氣吧?”

連三道:“沒有生氣。”

成玉明顯感到吃驚:“沒有生氣麽?上一次我放了你鴿子,已經很失禮了,這一次又這樣,著實很對不住你,你真的不生氣嗎?”

連三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你很對不住我啊。”

成玉慚愧地低著頭,又忍不住好奇:“那你,你為何沒有生氣呢?”

連三再看了她一眼:“可能是因為你笨吧。”

成玉瞪大眼睛,顯然很吃驚:“我哪裏笨了?”

“每次說瞎話都被我拆穿,還敢說自己不笨了?”

成玉聞言立刻洩了氣,悶悶不樂道:“那只是因為我不太擅長那些罷了。”嘴裏說著話,肚子突然又叫了一聲,她的臉騰地紅透了,挨著門框捂著自己的肚子,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三殿下嘴角彎了彎,伸手將方才盛起來的那碗湯移到了八仙桌正對著門口的那一方,合上的折扇在一旁點了一點,朝她道:“無論如何,先吃點東西。”

她磨蹭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拖拖沓沓地走進來,乖乖坐在了連三示意她坐下的位置上,擦了手,端了湯,喝湯之前還耿耿於懷地小聲嘀咕了句:“我覺得我還挺聰明啊。”臉還是紅通通的。

天步消化了許久,才接受了自家殿下竟在凡間認了個義弟的事實。

三殿下能夠同凡人多說兩句話已然很了不起了,今日竟陪著這小少年說了許多話,泰半還都是些無聊話,令天步感到很震驚。

她思索著,是因為這小少年長得好看麽?但在天步萬年來的印象中,三殿下並不是這樣一個膚淺的人。傳說中的神族第一美人白淺她哥哥白真,照理說可能要比這少年更好看些,但也沒見三殿下同白真有什麽結交。

天步難得又走神了。

在她走神之時,二人已將一餐飯用得差不多,此前他們偶爾有些交談,天步並未聽清,此時突然聽到她家殿下淡淡道:“我今日一日都很閑。”天步眼皮一跳,在心中否定道:“殿下,今日你並不閑,書房中積了一桌文書待你處置,國師遞了帖子說下午要來拜見,煙瀾公主也說有幾幅畫下午要呈給你看看……”雖然她沒有聽清此前他二人說了甚,但她覺得她很明白三殿下說這句話的用意。

成玉也理解了三殿下的用意,她眨了眨眼睛,想,連三的意思應該是,他今日一日都閑,因此她需陪他一整日才算完。這也沒什麽不可以,畢竟這頓飯是連三請的,她還吃得很暢快,做人總要知恩圖報。可唯一的問題是她身上只有十兩銀子,十兩銀子的花費能找到什麽好消遣?

她“那……”了一會兒,提議:“那我們待會兒去聽說書?”

連三慢慢喝著湯,沒有發表意見。

“看戲?”

連三依然沒有發表意見。

“捶丸?”

“木射?”

她甚至想出了:“蕩秋千?”

連三放下碗,看著她宛如看一個智障。

成玉撓了撓頭,一不小心把護額撓了下來,又手忙腳亂地重新綁上去,邊綁邊道:“既然這些你都看不上,”她想了想,“那我帶你去個新奇的地方吧。”她一邊回憶一邊彎起了眼睛,“雖然連三哥哥你很挑剔,但那個地方,你估計挑剔不出什麽,一定會很喜歡的!”

雀來樓午膳用罷,天步被自家殿下打發回府了,她家殿下則被成玉打發進了連府的馬車裏頭待著。

成玉瞧著馬車上的車帷子放下去,一蹭一蹭地拐進雀來樓斜對面的藥材鋪子,急匆匆要了半斤雄黃粉,幾頭大蒜並幾塊紗布,蹲那兒飛快地搗鼓一陣做了幾個拳頭大的紗布丸子。

變故陡生時,成玉正將幾個紗布丸子放進個厚實的新鮮桐油紙袋裏抱著走出門,眼見得街上人群四散奔逃時,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接著就瞧見方才經過的一個胭脂攤子一個首飾攤子相繼被撞倒。哦,她知道發生什麽了。

京城的治安泰半時候是好的,奈何天子腳下紈絝多,十天半月的大家就要因為鬥雞走狗搶姑娘之類的事情幹上一仗。刀劍撞擊聲傳入成玉耳中,她想,哇喔,今天這票他們還幹得挺大的,都動刀子了。

結果人群四散逃開裸出打鬥場時,她才瞧見眼前的陣仗非同小可:幾十步開外的街中央,一隊蒙面人正持刀攻擊一個黑衣青年,青年還帶著個不會武的白衣女子。

蒙面人七八個,一招一式端的狠辣,招招都比著取命而去。幸而那黑衣青年身手高超,一邊護著身旁戴著冪籬的女子一邊力敵七八人,竟還隱約占著上風。青年的身形和劍招都變得極快,成玉看不大清青年的模樣,她也沒心思瞧這個熱鬧。

騎馬射箭蹴鞠玉小公子雖樣樣來得,但玉小公子她不會武。她自個兒曉得自個兒的斤兩,一明白這是出當街刺殺的戲本,立刻就掉頭鉆進了藥材鋪,在小夥計身邊占了個位置老老實實躲了起來。

長街上的行人很快清了一半,另有一半跑不快的還在大呼小叫地逃竄。人群四竄中一個老婦被人一擠一推正正跌在藥材鋪跟前。街上這樣亂,若被兩個年輕力壯的不小心踩兩腳,這老婦人老命休矣。

刀光劍影的其實成玉也有點害怕,但瞧著老婦人她又不落忍,呼了口氣將紙袋子往地上一撂便貓著腰跑了出去。結果剛將老婦人扶起來打算半攙半拖地弄進藥鋪子,就見一柄大刀打著旋兒迎面飛來。

成玉楞住了。

目光掠過成玉的一剎那,季明楓一怔,再瞧見朝她而去的那把刀,“躲開”兩個字出口前手中利劍已脫手追了過去,人亦隨著劍緊追了過去。

原本七個黑衣人已被季明楓修理得差不多,死了三個重傷了四個,最能打的那個在仆地前拼著最後一口氣,將兵器釘向了躲在他身旁的秦素眉。他返身將那把刀震偏方向時,並沒有想到它飛過去的那一方大剌剌站著個人。站著成玉。

季明楓是曉得成玉機靈的。她幾乎是他所認識的姑娘中最機靈的一個,可今日當此大險,她卻瞧著飛過去的長刀定定立在那兒一動不動。追過去的劍再快也趕不上那把先行一步的長刀,季明楓渾身發冷。

眼見著那刀尖離成玉不過兩三尺,斜刺裏突然飛出一把合上的折扇。

那折扇通體漆黑,只扇墜處一點紅芒,也不知是什麽。便在刀尖離成玉約有兩尺之際,扇子準確無誤地擊打在了刀身之上,發出一聲叮響,可見扇骨是以金屬做成。整把長刀都狠狠一偏。可即便整把扇子都以玄鐵做成,也該是個擋不住長刀威勢的輕巧之物。但就是這樣一把輕巧之物,卻輕輕巧巧將一柄合該有二三十斤的長刀硬生生撞得斜飛了出去。

成玉方才藏身的藥材鋪子當門刻了副對聯,叫“仙山無奇藥,市中有妙方”。被折扇撞出去的那把挺嚇人的長刀,刀尖刷地插進那個“奇”字裏,入木足有三寸,顯出擲扇人功力之高深。

那樣大的力道,照理說便是那把長刀被折扇撞擊後能產生反力,亦沒法推著它再沿原路返回,但不知為何,那黑扇同長刀一撞之後,竟沿著來路又飛了回去,目的地似乎是對街駐停的一輛豪華馬車。

在那折扇靠近的剎那,從馬車的車帷後伸出了一只手來。白皙修長的一只手,從銀白色的袖底露出,明明日光中,有一種難言的優雅。那是一只男子的手。黑色的折扇正正落進男子手中,那只手漫不經意地撫了撫扇柄,然後收了回去。

炎炎烈日之下,長刀劈面而來之時,成玉覺得那一刻自己什麽都沒有想。

她什麽都沒有想,南冉國古墓中的零星刀影卻突然如鬼影般自她的腦中閃回而過,有個和氣的女聲低低響在她耳畔:“不要怕,郡主,不要怕。”隨著那女聲響起,眼前瞬間模糊成了一片,成玉一剎那有些恍神。

長刀劈過來時被成玉半攙著的老婦因背對著打鬥場,並未瞧見這驚心一幕,待刀子紮進藥材鋪子的對聯裏頭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麽,只是看成玉不動就拉了她一把。虧得鋪子裏抓藥的小夥計有幾分義勇,立刻跑出去搭了把手將老婦人扶進了鋪中,又調頭要去扶成玉。

成玉這時候才迷迷蒙蒙反應過來,眼前卻依然模糊,她左右呆望了望,發現街上早沒了人影,空蕩蕩僅留了自個兒和十來步遠的黑衣青年。那白衣姑娘站得要遠一些。

她一雙眼還模糊著,只能瞧出大約的人形,心裏曉得這兩位該是方才被蒙面人圍攻的一男一女。她也不明白現下是個什麽情狀,就拿袖子揩了揩眼睛。

成玉揩眼時季明楓向前走了一步,卻並未再走近,就著那個距離一言不發看著她。

連宋撩開車帷原本是想看看成玉是不是被嚇傻了,季明楓定在成玉身上的視線和不由自主靠近的那一步正巧落入他眼中。他將車帷挑起來掛在了內裏的墨玉鉤上,重新拾起剛才等候成玉時隨意翻看的一冊閑書,卻沒有翻覽的意思,只是卷在手中。他坐在馬車中看著那二人,視線平淡,右手中的書卷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膝蓋。

成玉揩眼時就覺著有人在看她,待雙眼清明了一擡頭,正正對上季明楓的視線,她先是蒙了一會兒,接著一張臉在一瞬間褪盡血色。

季明楓握劍的手緊了緊,叫她的名字道:“阿玉。”

成玉低聲道:“季公……”改口道,“不,季世子。”她勉強鎮定了容色,“沒想到在此處碰上季世子,上月聽說世子大破南冉,世子是陪同王爺來京中述職的罷。”

季明楓道:“能大破南冉,你出力……”

成玉卻沒讓他把話說完,瞧著不遠處橫七豎八躺著的蒙面人,硬生生轉了季明楓的話題:“京中其實一向太平,卻不知為何今日讓世子遇上這等狂徒,世子怕是受驚了,啊,有巡使來了,”她抿了抿嘴唇道,“季世子還有事忙,我覺得我就不耽誤……”

季明楓的視線幾乎是紮在她身上,硬是打斷了她的話:“那時候為什麽不聲不響就走了?”

成玉像是沒有料到他會問這個,低著頭默了一默,再擡頭時她唇角含著個笑。臉頰雪白,卻含著這麽個裝出來的笑,她低聲卻清楚地道:“沒有不聲不響,我記得該留下的,我都留給世子了。”

季明楓抿住了嘴唇。

季明楓不說話,成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面上瞧著還算鎮定,其實整個人都是蒙的,她不明白為何會在此地遇見季明楓。她其實並不希望再見到任何一個同麗川王府相關之人。可今日,竟一見就見了兩個,一個季世子,她虛虛瞟了眼仍站得有一段距離的白衣女子,還有個世子夫人。

她的腦袋開始發暈,且疼。她臉色雪白地按住了額角,極想快點脫身,左顧右盼了半刻,看季明楓還是不說話,就低聲又重覆了遍方才已說過一次的告辭話:“季世子還有事忙,我也還有些事忙,這就不耽誤世子了。”她說著想施個禮告辭,卻想起自己身上著的是公子裝,就沒曲膝,只又勉強笑了一笑,移步向一旁的藥材鋪子,但她其實不曉得自己要去藥材鋪子裏頭幹什麽。她的頭還暈著也還疼著。

季明楓道:“你就這麽不想……”

對面的馬車裏卻突然傳出男子的聲音:“往哪兒走,不認路麽?”

季明楓偏頭看向馬車,成玉這才想起自己到藥鋪子裏是來幹嘛的,繼而想起藥鋪子裏還擱著她的幾個紗布丸子,繼而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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